人都是要死的-波伏娃
【写在前面】
波伏娃小说的入坑之作，跪求多年只有二手书售卖，2017年129期间的读物，名称让人喷饭但内容绝对值得一看（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传销
第一次吃安利、知道这个女人还会写小说是在P大（嗯我想以后我应该就此无缘P大了），也是哲学入门……当然现在我的哲学依旧很烂很烂
也是那个时候无比向往波伏娃和萨特那样的爱情（后来才知道了赤裸裸的真相
不管怎么说，这本书都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之一”？是了，大秦帝国必然要占据一席之地的……
人都是要死的 波伏娃
TOUS LES HOMMES SONT MORTELS
Simone de Beauvoir
献给让-保罗·萨特
引子
一
他们坐在暗影里，面目难辨，彼此不分，谁也看不清谁，让人满以为自己置身在一群天神之间，（小人物的脑补和自以为高傲不凡）但是要是把他们挨着个儿瞧，就会发现眼前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没有一个标志是真正靠得住的。你没有雄心，这是你的福气。”（没有雄心，就不会有雄心受挫的伤心难过）
他们的爱情是一场误会。
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没人提了。（永久的担忧，产生了对永生的渴望）
当她睡觉时，总有一些人醒着，对他们就没法控制。（总有一些在掌控之外的事情）
我羡慕他。他不知道地球是这么大，人生是这么短促。他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头上这一小块青天便满足了。而我要求一件东西专属于我，仿佛我在世界上除此没有别的爱；但是我又件件都想要；而我的双手却是空的。我羡慕他。什么叫做厌倦，他肯定不知道。
我在这里，头上有这块青天，不要别的也可以。（理想的精神状态）
我不愿做一根草。（不甘平庸，希望出类拔萃）
他们这些人冷漠无情，主见不定，胸中没有这么炽热的灼伤。我同他们不是一类人。（没有不甘平庸的雄心，不受理解的苦闷）
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圣女太多了。上帝爱所有的人，她没法满足于这种一视同仁的恩典，就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追寻与众不同）。
我要叫他们不得不热烈崇拜我，让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都是神圣的。总有一天，我会感觉头上长出了光轮。
“如果我有幸得了健忘症⋯⋯”（对于福斯卡来说记忆是一种不幸）
如果我得了健忘症，我就会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可能会爱上您。
有些时候，人在生命的那一头，看清了东西。但是后来时光又流转了，心跳动了，您伸出手，迈开步子；心还是明白的，但是眼睛再也看不清了。
二
分分秒秒的时间像花朵似的先后凋谢了；这一分钟也像其他分钟一样会凋谢的。
“您不久要死的，您所有的想法也会随之一起消失的。”“此刻我活着。”（此刻的存在胜过一切）
您才到这个世界才不久，过不了几年又要离开的，怎么居然以为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至少，在我死的时候，我是活过了。（如果有死亡才说明有生命，那么长生是否意味着不曾活过？）
这所有的一切她都漠不关心，它不在近处，也不在远处，而在他处。不再有钟点，有日期，不再有时间和地点。（时间被吞噬了）
“我仍旧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世界上有一个人敢于这样想，有一个人骄傲孤僻，竟然认为自己可以与世长存。
“我愿意相信我在世界上永远不会腐朽——这是一种天罚。我活着，但是没有生命。我永远不会死，但是没有未来。我什么人都不是。我没有历史，也没有面貌。”
在这个时刻，我为您而存在。但是您存在吗？
他从永恒的深处望着我。
救救我，别由着我看不到光明，别由着我冷漠无情。使我爱您，使您自己在所有女人中存在。那样，世界会恢复本来面目，会有眼泪，会有微笑，会有等待和担忧。我会成为一个活人。
白天过后是黑夜，黑夜过后是白天，永远不会有例外。
如果我要重新成为一个普通人，我应该忘掉过去。（然而今天就是过去，未来就是过去）
对他来说，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的命运构成一段单独的历史。
“我要他爱我，以前不曾、今后也不会这样爱别人。”“相信我，你宁可被一个会死的、但是只爱你一个人的人爱。”
三
他看人像看云彩似的。（无足轻重生命有限的小飞虫）
她需要把他留在身边，与他共享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他在那里，凝视河水、小船、矮屋。所有这些曾使雷吉娜流连忘返的东西，将随着她进入永恒。
“活着是桩美事。”（有终结，有意义，不再孤独，获得存在）
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在他面前，所有的字眼都失去原有的意义。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他们分开，他们又相会。
她爱他，因为他不会死；福斯卡爱她，是希望恢复做一个会死的人。“我们永远成不了一对。”
人活的时候，不会仅仅望着别人就够的。
霎时间，世界仅是一连串瞬息即逝的图像，而她的手是空的。
对她来说，时间总有一天要停止的，它已经停止了，在不可逾越的死亡墙上撞得粉碎。
她孤独，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
总是同样的努力，同样的失败。我他们总是一个跟着一个做同样的事。我也像其他人一样，重新开始了。这就停不下来了。
萨尼埃窥探弗洛朗斯的倦容，分享她的喜悦与忧伤，向她忠言规劝，弗洛朗斯使萨尼埃心中感到温暖：这是一对儿。
偶尔，我的一个人物开始呼吸了，但是他立刻又窒息了。他们出生，他们生活，他们死亡。除了这些，我对他们没有别的话可说。
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或者很多爱，才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一根草，只是一根草。每个人都以为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自怜自爱。她也和其他人一样错了。（自以为与众不同，其实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第一部分
我关心的就只有尘世。我什么都不怕。（年轻人的无所畏惧）
我也会像他那样，一事无成的死去吗？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既然我也会轮到给人杀死的。（生与死的困惑）
即使最长的生命也是那么短促！所有这些暗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都要死的，卡莫纳会得救的。接下来，我也死了，得救的城市又会落入佛罗伦萨人或米兰人的手里。我救了卡莫纳，但还是一事无成。
我怕死。但是一个过不完的生命，这太长啦！（永生太久，没有勇气去承受）
基督要惩罚当面嘲笑他的那个犹太人时，他就是说要判他永远活下去。
我探手可以碰到天，我觉得未来是我的天下。
他在生活中漫无目的，像会死的人那样随随便便安排自己的命运。
“我们生活清苦，未来会给我们报答的。”“但是谁把您从我们身上偷去的岁月还给我们？”
骄傲腐蚀了他们的心。他们不再关心灵魂的救赎。你只想到给他们创造世俗的财富，这些财富都是过眼烟云。你使他们度过饥荒，但是人并不只靠面包生活。你以为完成了大业，可是你做的一切都是空的。
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孩子和孙子也死了，我的伙伴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再也没有同时代的人。过去的一切皆从我身上消失了，我不再受事物的牵挂：没有回忆、没有爱情、没有义务。对我来说没有法律，我是自己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处置那些可怜的人的生命，他们都是生来要死的。在这个没有面貌的天空下，我昂然而立，生气勃勃，自由自在，永远的孤独。
热血涌上我的脸、我的胸口。我的生命将像火球似的爆炸。（野心、生命的可能性）
天空还是像在曼西亚河畔看到的那么蓝，但是在我眼里却黯淡了。（没有兴趣了）
除非做上全世界的主人，否则要进行任何认真的改革是不可能的。
到了春天，巴旦杏花像往年春天一样又开了，纺织机在宁静的路上又响了。但是，我这颗心盖满了灰尘。
世界上有什么可以想望的？我一个人也不爱。在埋葬卡特琳的那天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那时不再有任何东西在任何地方等我。“一天又一天，都做着同样的动作，”我想，“永远没有个完！我哪一天才能在另一个世界醒来？那里的空气味道恐怕也不一样。”
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一个完整的世界正在诞生。
您给了我一切，又不许我使用这一切来做些事，这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的幼稚笨拙的手里；但是把一个人的生命关在温室里，躲过风风雨雨加以培育，行吗？与外界隔离，受绳子束缚，生命会失去它的光彩和芬芳。
我愿意用我本来的样子讨人喜欢。
二十二岁！她评判，她决定，她在这个世界像在自己家里。仿佛住了几个世纪似的。她在评判我。
有二十万人是不是比有两万人好？受益的是谁？（对价值的评判和反思）
对她来说，她的须臾人生比我这么一个命运有更重的分量。（主动选择）
那么战争有什么用呢？（战争、和平都变成了无意义的事情）
他只能以他这颗会死的心来度量卡莫纳。他爱卡莫纳。我没有权力阻止他去履行人的命运，对这种命运我是无能为力的。
他死时又光荣又满足，仿佛他的胜利是一场真正的胜利，仿佛胜利这两个字真有一种意义似的。对他来说，未来已没有威胁，因为未来不再存在了。他完成了他愿意完成的事业后徐徐死去，他永远是一个凯旋的英雄。（时间的有限为生命提供了创造价值的可能，而无限的时间会消灭“生”的一切意义，无穷大的分母）
花了三十年功夫盖成的教堂，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谁去关心呢？
“人的生活，”她（贝娅特丽斯）说，“在您身边，人没法呼吸，您不懂吗？您扼杀了一切想望。您给，您给，但是您给的仅是些哄人的玩具。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安托纳才选择了死，因为您没有留给他其他的生活方式。”（除了死亡，安托纳再也无法主动选择）
这么多的热情，这么多的害怕，这么多的希望，有什么意义呢？突然，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和平不重要了，战争也不重要了。（情感上的顿悟，情感失去了意义）
我把安托纳带到这个世界，随后他又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我根本没有存在过，世上万物也不会有所不同。
我要使您幸福，您不愿意我也要使您幸福。我让安托纳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结果他把生命丢了，他白死了。我绝不重犯同样的错误。（你们自主选择的结果仍然没有价值，因此我需要靠自己赋予你们应有的价值）
当安托纳朝湖心游过去，当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时，我钦佩他，因为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但是您，您的勇敢是什么？我爱他的慷慨，您也不计较您的财富、时间、劳苦，但是您可以活千千万万个人的生命，您为他人做出的牺牲便算不了什么。我爱他的高傲，他是一个与其他人毫无两样的人，选择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这点了不起；而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您也知道这点；这点就打动不了我的心。
我做的事，我具备的品质，在您眼里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就因为我是一个不会死的人？（没有死，生就没有了意义）
听一听这个唱歌的女人。她要是不会死，她的歌声会这样动人吗？
我以为卡莫纳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我没料到卡莫纳的命运是由全世界决定的。唯独在卡莫纳发生的事跟卡莫纳不再有关。黎明来临了，一切恐惧如同一切希望都在我心中死了。没有任何奇迹会给我带来胜利，卡莫纳不再是我的了。空等后赶到的羞惭使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
我好像和以前一模一样生活过这一分钟：一百年以前？一小时以前？还是在梦中？我想：“是不是我生活的味道永远不会变了？”（永生的死循环）
对我来说卡莫纳太小了，意大利太小了。不统治全世界是做不出大事来的。（与长生匹配的野心）
您以为我会永生永世困在卡莫纳？卡莫纳算的了什么？我早已不是这里的人了。（卡莫纳对福斯卡失去了意义）
这是您的城邦。这个城邦您拯救了那么多次，您统治了两个世纪。您不要背弃您的老百姓。（对活着的人的意义）
我的嘴唇轻轻掠过她的头发，但是她已经只是千百万个女人中的一个女人，温情柔意和疚恨都已成了往日的韵事。
心在跳动，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路总是没有尽头的。
归根结底，一切故事的结尾都是好的。（死是一件好事）
第二部分
只有世界才能与千古相配。（无穷大的野心和无限长的生命）
老百姓四年前欢呼法国国王，而今用同样的声调欢呼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
会有这么一天，我将把全宇宙掌握在手中；任何力量都不会浪费，任何财富不会流失。我将结束人之间、种族之间、宗教之间的对立，我将结束不正义造成的混乱。任何事物都不会受世人的任性、命运的无常的摆布。将由理智——我的理智——来统治世界。（建立属于自己的秩序，按照自己的意愿赋予他人价值）
“只有您才能完成天主赋予的任务，拯救世界非您不可。您的健康、您的幸福是算不了什么的。”（将自己的梦想和野心寄托在查理五世的身上）
没有人占有过整个宇宙。（庞大到近乎恐怖的野心）
他不能那么轻易同意剥夺他们的生命；他根据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他们的欢乐与忧苦（就像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那样）。
您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净做好事而不做坏事？对每个人公正，使每个人幸福，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生命、一千个生命并不比一群蜉蝣更重要；而我们要建造的这些公路、这些城市、这些运河，将留在地球表面经历千秋万代，我们将帮助一个大陆千秋万代的摆脱原始森林和愚昧迷信的阴影。（自认为这些有意义）
我们叫这些可怜的野蛮人受的只是尘世的痛苦，我们给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带来的却是不朽的真理、无穷的幸福。当所有这些无知的民族在今后没有穷尽的世纪里，永远投入天主的怀抱，您不就会觉得当初帮助科尔特斯是有道理的吗？
强迫一个人否认他认为是真理的东西，这是办不到的。
这个人敢于说他个人的良心比帝国的利益、世界的利益更有分量。我要把宇宙集中在我的手里，他却宣称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宇宙。他放肆的言论会使世上的人各执己见。他在人心中点燃了从前煎熬着安托纳、贝娅特丽斯的这种骄傲的怒火。
每个人都是判断自己与天主关系的法官，也是判断他自己行为的法官，到了那时候，我怎么还能叫他们唯命是从呢？（因为宗教改革、因信称义失去了统治的权威性）
我的事业，只有人人放弃了个人的任性、个人的自尊、个人的疯狂后才会完成。教会教导他们的正是这些，教会还要他们服从一种信仰，屈就一种信仰；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这种信仰也可以就是我的信仰：我借教士之口，任意解释天主。如今，若是每个人在自己的良心中去寻找天主，我知道他们找到的不会是我。（同化，被动赋予价值，放弃个人的主动选择，实现统治）
原来他们维护路德的原因在这里，他们要每个人审定自己的良心。那时，世界会比以前任何时期更加四分五裂。应该由一个意志来统治，那就是我的意志。
路德要诱使人们背弃真正的利益和幸福。
争取自由的人朝着这个太阳前进。
我要在世界上伸张正义，确立理性，我要人们幸福。（福斯卡认为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吗？安托纳为了“幸福”而选择死亡。）
仿佛我历来的经验，我曾经生活过的这几个世纪，在世界上没有一点分量。我被缚住了手脚。一架巨大的机器开动了，一个齿轮带动着另一个齿轮。（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人被裹挟着前进，没有分量，无法撼动。人生活在时代里，有时代局限性，历史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时我满怀希望的想：“我将把一个帝国抓在手里。”我成功了，我达到了权力的顶峰。但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可是不得不把时间精力消耗在保护自己反对无政府主义，反对异端邪说，反对人的野心和顽固；我以毁灭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我在疮痍满目的土地上前进。（突然找不到了“活着”、“长生”的目标，看不到未来，找不到意义）
罪恶招来罪恶。
我们把已经开始的事业圆满完成，这已够了。
我不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我不能满足于布置一座宫殿，爱一个女人，听一场音乐会，过幸福的日子。
他（查理）的能力是我的杰作，他的幸福是我的杰作。我建立了一个世界，我给了这个人生命。
我不能再等了，因为我已等的太久了，应该让这一天早点到来，让我可以环顾四周说，我还是有所作为的，这就是我创立的事业。那时，我的目光落在那些都出于我的愿望才在大地上出现的城市，落在那些到处体现了我的梦想的平原；我就会感觉到我的生命在我胸中平静地跳动，不用再为未来奔波；在我周围，时间像一池宁静的湖水，我浮在水面上，像神在云端上，悠闲自得。
死的死去，活的活着，世界照样慢慢的。空中照耀的还是同一个太阳。无人需要惋惜，无物值得遗憾。（因为有了永生，所以他人的生死变得平淡）
我们永远没个完！我们两只手永远闲不下来！
机器安装了，齿轮啮合了，不可更改的空转起来。
罗马与我漠不相关，罗马的毁灭对我既不是一场胜利，要不是一场失败，只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又怎么样呢？”我以往这句话说的太多了。（看惯生死，大起大落，变得冷漠、不近人情，不像一个真正的人——情感波动失去了意义）
我已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欢乐：我是一个死人。
有一个人内心激荡着欲望、愤怒、欢乐；我曾经是这个人，他就是我。（因为生命有限，曾经充满激情，希望有意义的走完一生干一番大事业；当生命无限以后失去了当初的“勇气”与激情）
世界扩大了，人口增多了，城市也更宽阔，他们把森林与沼泽改造成良田，他们发明新工具；但是，他们的斗争也日益残酷，历次屠杀中牺牲者成千上万；他们学会了一边建设，一边毁灭。可以说，一个脾气执拗的造物主，一心要在生命与死亡、繁荣与贫困之间保持一种不变的、荒谬的平衡。（福斯卡眼中的历史演变）
从前有一个人他热爱自己的城市，他对开花的巴旦杏树微笑，他捏紧拳头，感到身上热血沸腾；我急于要找到这个人，与他融为一体。（过去与现在的对比，迷失了曾经的自己，永生浇灭了热情）
我看到的只是一片熟悉的景色，仿佛前一天才离开似的。平淡无奇，冷漠无情，过去的事一去不复返了。（不是“过去”变了，而是人变得冷漠无情了）
一切都在原来的地方，而过去则再也找不到了。
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需要过我。（属于“过去的自己”的时代过去了）
倘若新城市建起来，假若人人幸福，他们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世界压在我们肩上太重了。只有一种救世之道，就是把建成的毁掉。（限制了人生命重要“创造价值”的可能性，生命本身就失去了价值。只有毁灭才有在废墟上重建的可能，才能体现人的重要性和生命的意义）
我们要毁灭，我们要破坏，我们要活下去！
人可以征服饥荒，人可以征服瘟疫，人可以征服自己吗？
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
“没有理性的人！”火焰把他们活活吞噬了，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像一个没有理性的安托纳选择了死亡一样；像一个没有理性的贝娅特丽斯拒绝活下去一样；先知以诺在塔顶上是饿死的。我望着火堆问自己，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理性，还是在会死的人心中隐藏着一种我没法窥透的秘密。
我现在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完，我们的双手永远停不下来。摆脱了法国人，就要向土耳其人进攻；征服了土耳其人，又转过身来对付法国人；西班牙的叛乱平定不久，德国又发生另一次叛乱；我们刚把路德派亲王的力量削弱，便要去压服盛气凌人的天主教徒。德国的统一，新世界的征服，我们永远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些宏图大业。（历史、生活、人生都是“循环”）
我那时怎么会鲁莽的向他指出他的职责所在？我那一天听着格拉纳达的喷泉怎么会竟自负的说“我给了这个人生命和幸福”？今天我应该这样说：“他这双无神的眼睛、这张痛苦的嘴、这颗颤抖的心是我给的，他的不幸是我造成的。”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唯一的想望。在那里，从头设计未来，在建设，在创造。（厌倦，试图到美洲重新开始）
年复一年，一世纪复一世纪，历史巨轮在滚动；应该说，蠢人才回去想象人的意志可以改变历史巨轮的轨道。我的宏图大业起过什么作用吗？（意识到历史的宏达性和个人愿望的渺小，无力改变历史轨迹）
这里的一切灰尘扑扑、死气沉沉：朝代、边疆、因循守旧、横行不法；为什么还要死死的抱住这个腐朽的旧世界的残骸？（重新开始，放弃一切，厌倦，疲惫）
曾经梦想把世界握在我的股掌之中，世界只是一个光滑的圆球。现在，一天又一天航行在蓝色海面上，我问自己：“世界到底是什么？它在哪儿？”（曾经野心勃勃渴望长生，如今寻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
然而如今，这片温暖的、隔一段距离翻滚着甜水泉的湖面，再也没有一条小船滑过了；再也没有一只手撩开这些垂帘似的藤本植物；这块欢乐的土地，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着一个懒洋洋、赤身裸体的民族，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殖民侵略对美洲土著居民造成的巨大伤害）
事情的真相是他们（印第安人）的主人要他们劳动，不等到操劳而死是不让歇的；他们吞下泥土石块来促成自己早死。他们拒绝接受洗礼，免得在天上又遇到这些善良的西班牙人。（面对奴役不得不选择死亡）
怎么可以用一种罪恶去消除另一种罪恶呢？（即便之前的罪恶消除，仍然剩下至少一种罪恶）
印加人不懂什么是私人财产；他们共同占有每年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另有一块公地势供给官员和荒年备粮用的，他们成为“印加与太阳的土地”，每个印加人都要在这块公地上耕种一定日子，他们也要代耕病人、寡妇、孤儿的田地；他们热爱劳动，邀请朋友和整村人去耕种他们那份土地：得到邀请的人兴高采烈跑来，像参加婚礼似的。每隔两年分配一次羊毛，在热带地区，王地出产的棉花属于全体所有；一切必需品都在自己家里生产，每个人都兼备瓦匠、铁匠和农民的本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穷人。我心想：这就是我们已经摧毁的帝国，这就是我希望在世界上建立而又没能建成的帝国！（固然可能有美化的成分，但是印加人在殖民者到来之前的生活近乎完美——建立在低社会生产率基础上的平等。这样一个美好如世外桃源的社会被无情地摧毁了，在殖民扩张的道路上福斯卡到底是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还是将它推得越来越远？）
我们摧毁了一个世界，我们白白摧毁了一个世界。
是我错了。我要您做宇宙的主人，但是宇宙是不存在的。（人人各自为战）
宇宙在别处，永远在别处！它哪儿也不在，有的只是人，永远四分五裂的人。
统治世界是徒劳的，谁对他人都无能为力，人的好坏只取决于他们自己。
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拯救人的灵魂——只是本人的灵魂。
我要使他们幸福，但是他们的心是无法接近的。（因为长生而无法理解生命有限的人眼中的世界，将自己的价值观、所谓的“幸福”强加于人）
我有一个儿子，他选择了死，因为我不让他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我也有一个妻子，就因为我把一切给了她，她一生在度死日。他们要的不是幸福，他们要的是生。（出生和死亡之间，是生命。）
有时，在他们心中燃起一团火，这团火他们称之为生。（福斯卡永生后失去了心里的一团火，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一切甚至抛弃生命的热火）
在他们眼中，有价值的东西永远不是他们得到的东西，而是他们所做的东西。假若他们不能创造，他们就要毁灭。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要拒绝存在的一切，否则他们不成其为人了。我们妄图代替他们建立一个世界，把他们关在里面，这只会招致他们的憎恨。我们梦想为他们建立的这种秩序、这种安宁，会成为最坏的天罚⋯⋯（人需要自由，需要自由创造来证明自己“活着”，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
人既不能帮助他人，也不能反对他人。人是无能为力的。
他（查理）回顾如何在四十年前，也在这件大厅，宣布他解除监护亲理朝政；他如何继承外祖父斐迪南的王位，然后又当上了皇帝；他看到基督教四分五裂，国家四邻都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他终生保卫国土与他们斗争；现在，他年老体衰，愿意把尼德兰交给腓力，把帝国交给斐迪南。他鼓励儿子追随祖先的信仰，尊重和平与权利。至于他本人，从来不曾故意损害别人。
别往下说了，没必要。说到底故事总是相同的，我知道。
故事是相同的，可是每天不一样。
第三部分
一百年前，甚至五十年前，我内心或许会激动；我会想：是我发现了一条大河，唯有我探到了这个秘密。现在，玫瑰色的天空冷冰冰的倒映在河面上；我想到的只是：夜深了，这条河我没法过了。（没有激情）
突然我有一种欲望，要做这个会饿会吃的人，要做这个一心在寻找通往中国道路的人。（找到的生命的目标，重新成为一个“人”）
下一世的生命我不操心，我有这一世的已经够了！（对有限生命的期待、满足）
他（皮埃尔·卡利埃）的声音充满了激情，欲望又一次在撕我的心。我想：“我还会变成一个活人吗？”
对他来说，我是存在的。我感到心头有一种早已忘却的灼痛，我原有的生命又在我的周围形成了。
这一切对他都是重要的。每天都有特殊的面貌，他怀着好奇心，期待抵达河湾之前一路上的历险。（对人生充满了期待）
我知道每座山后面，都有一个峡谷，每个峡谷都有一个隘道，每个洞穴都有岩壁；地球是圆的，是单调的；四个季节、七种颜色、一块天空、水、植物、一块时而平坦时而凹凸的地面；到处都是同样的厌倦。（无所不知的痛苦）
他的期望，他的难以消除的不安，对我就像这个特有的温暖时刻一样，引不起我的共鸣。（无法感同身受）
三个世纪来，没有一个男人把手放到过我的肩上，自从卡特琳去世后，没有人问过我：“你在想什么？”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仿佛我是他的同类，这使我觉得他是那么可亲。
“啊！”他激动的说，“我多么愿意长生不老！”“以前我也这样想过，”我说。“那样我肯定会找到去中国的道路；我可以走遍地球上所有的河流，画一张包括所有大陆的地图。”“不，”我说，“你不就就会对中国不感兴趣你会对一切不感兴趣，因为你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世界上。”
我从来没有朋友，人家总是把我当做外人或者死人看待。（长生的孤独）
我永远做不成印第安人。我生命的味道永远不会改变。总是同样的过去，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推理思考，同样的厌倦。一千年，一万年。我永远离不了我自己。
他站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喉间有样东西在哽动。有过这么一天，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带着这样的眼神和哽动的喉结。我想起来了：是安托纳，他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我。（想做的而不能去做）
“将来有一天，”他说，“我已不在了，看不着了。”“那又怎么样？”我说，“你完成了你愿意完成的事业。”“从前我也这样想的，”他说，“现在，想到你会看到这些东西，我看不到，我就受不了。”我的心揪紧了。果然来了，我想，跟他也逃不出一条。（所有人面对福斯卡都是这样）
“其他人会看到的。”“但是他们看不到我看到的东西。将来有一天，他们也会死去：天命如此。我不羡慕他们。”
我望着泥浊的河流、平坦的草原。有时，我觉得这块大地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任何哪个过路旅客都无法与我抗衡；但是有时，看到他们凝视这块大地时怀着那么深邃的感情，我又觉得大地只是对我一个人既没有声音，又没有表情。我与大地朝夕相处，却又与它格格不入。（不死的矛盾）
自从我和卡利埃结伴以来，在我面前总有一个目标，一个引我走向未来、一个背后隐藏着未来的目标；这个未来越是难以到达，我越感觉我的现在安全可靠。大河显然非常难以到达，每个时刻都是丰满充实的。
他此生是结束了。难道我永远没法离开自己、在身后留下几根白骨吗？
这颗死亡的星辰永远不会消失。还有永远不会消失的是这种孤独和永恒的味道，这也是我的生命的味道。
第四部分
我爱我的梦，因为这些梦是在别处发生的。
我醒来了，又看到世界老老实实横卧在天底下，而我横卧在世界的中央，嘴里沾着我生命的这种味道，永远不会消失。
我厌恶那些老年人，他们觉得活的这一辈子，像一块大蛋糕那样圆而丰满。我厌恶那些青年人，他们觉得前途无量；我厌恶所有人脸上流露的这种兴奋聪明的神气。
理性和成见对人类都没有用处。没有东西对人类是有用的，因为人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人永远不会幸福。”“他们变得理智的那天就会幸福。”
自由、幸福、进步；今天人们就是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喂养自己。
二十年来，我像在参加一场游戏，一天中，子夜钟敲十二下时，我回到阴界。除了这块土地外，没有其他土地，而我在这块土地上，已没有安身之地。我在卡莫纳、在查理五世的宫廷里感到自由自在，但是那个时代结束了。从此以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绵绵无尽的流亡岁月；我所有的衣服将是舞台上的戏服，我的生活也是一场游戏而已。
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他在生活。
我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对他们来说，总有一个逃避的办法。在这个我寸步难离的世界上，痛苦不比幸福更为重要，憎恨也与爱情同样无聊。爱憎苦乐都同样的不到结果。
这些我无法摆脱的陈旧的形状和颜色，终有一天要爆炸；这块四季如一的天空，终有一天要被我捅破；终有一天，我要凝视这块虚幻的景色的背面。那时会看到些什么呢，我还无法揣测，我只需知道这是另外的东西就够了。（试图依靠科学再次改变生活）
我为什么还想去看他们的脸呢？我对他们一无所求。我知道。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天空下，而我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坟墓里，这叫我无法忍受。
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他们在一起很高兴，深信自己还活着，感到幸福；没法说服他们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不知道我没有荣誉需要维护，没有怨恨需要发泄。
在我的幽灵后面，是不是还存在一个人，怀着一颗跳动的心？这个人好像就是我，确实是我被这几句话打中了。
这个世纪不是我的世纪，这个枉自在我身上过不完的生命也不是我的生命。
我伏在石头护墙上；教堂映在那股死光中，僵硬的矗立着，像我一样孤独，一样不具人性。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白天，千秋万代重复不已。
这是一个叫人怜悯的家伙，坐在一个斜坡上，等着去进行一次荒谬的谋杀。城市烈焰冲天，军队相互残杀，一个帝国在我手中诞生了，在我手中崩溃了。而如今在这里，我空虚、愚昧，要去杀一个人，既不冒风险，也不感到快乐，仅仅是消闲解闷。谁还比我更需要怜悯的呢？（没有死亡的威胁一切都是消遣缺乏刺激）
我注视着这朵藏红色玫瑰花；但是，在我的一生中，玫瑰花太多了。
这是真的，我是自由的；我度过的各个世纪都在这一瞬间消逝了，这一瞬间在这个鲜艳的、这个前所未有的蓝天下涌了出来，仿佛不曾存在过过去似的；在这一瞬间，我要给玛丽亚纳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也没有记录在我生命中已被忘却的任何时刻；这是我，这确实是我来做这个选择，由我来决定让玛丽亚纳失望还是满足。
我希望她陪我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我需要她是为了活着。
我讨厌月亮。当我们大家都死了，它还留在空中嘲弄人间。
痛苦本身也是生活。
您忍受不了平凡庸碌；这就是活着。
归根结底，你的恶意是一种反抗。（雷吉娜的恶意也是）
有一团火焰在他们心中燃烧；有一团火焰已经开始在我心中燃烧。当这团火焰燃烧时，过去还是未来都无足轻重了；不论明天是，十年后死，还是永远不死，都毫无差别了。同样的火焰。我想：“我是个活人，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您敢肯定，您的真理与正义要比过去几世纪的真理与正义更有价值？
科学胜过无知，宽容胜过偏激，自由胜过奴役。
从前有个人对我说，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我相信他说的对，我们企图为他人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无济于事的。
一切都是谎言，甚至那充满我内心的欲望，甚至我对她这个会腐朽的肉身的搂抱，又何尝不是呢；但是，我没有挣扎的力量，我紧紧抱住她，就像我是一个面对着女人的男人。
我想：“现在，我有了需要畏惧、需要保卫的东西。现在，我爱，我能受苦；我又变成一个人啦。”
对她与对我来说，时间的价值并不相同。（对福斯卡无限长的生命来说，时间没有价值）
她在梳理美丽的褐色头发，这些头发将会变白，从她的头上脱落，头皮会一块块风化。那么少的时间⋯⋯我们爱上三十年、四十年，然后有人把他的棺材埋在一个坑里，像卡特琳、贝娅特丽斯安葬的坑一模一样。我又会变成一个影子。
时间太短了。这样的爱情是不应该结束的。
她的时间屈指可数。我的时间也屈指可数。（玛丽亚纳死后福斯卡不再是一个“人”）
我恨恨的看着他们。他们联合反对我；他们一起拒绝衡量自己的力量、计算自己的日子；每个人都为了自己、为了大家不愿这样做，他们在这一点上顽固不化，不分彼此；而我的关心对玛丽亚纳却没那么重要。尽管我全心全意爱她，但我不是她的同类，任何一个会死的人都比我更接近她。（福斯卡认为生命有限，因此要爱惜生命不要冒险。而其他人都认为正因为生命有限才更要尽情挥霍，对生命的认知不同）
他们在人生道路上都朝着一个未来走去，他们此生努力的目标都会在那里得到实现。未来对我却是一个奇怪、可憎的时代：那时，玛丽亚纳已经死了，就我来说，我们俩的生活像落进了世纪的神原，毫无用处，再也找不回来。
在他们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无穷无尽的岁月，但是他们终有一个尽头；就因为这样，生命对他们是那么轻松。在密封的方舟内，他们从黑夜漂流到黑夜，因而毫无畏惧，也因为他们在一起。我慢吞吞的朝房子走去；但是我，没有家室，没有未来，没有现在。虽有哪里呀那的爱情，我还是永远被排斥于门外。（永恒的孤独）
我爱她，但是我没有分享她的快乐、劳苦和忧伤，她爱的东西我不爱。她是孤零零的在我身旁，可是她不知道。
我觉得，那时，她若依然爱我，爱我这个生命无限的人，连同我的全部过去与毫无希望的未来，我才算是真正得救了。
这栋房子对我依然是陌生的，我像是昨天搬来、明天又得搬走似的，我不是在自己家里。（漂泊感）
大自然永远不会向我们泄露自己的秘密，因为它没有秘密；我们自己虚构了一些问题，然后又炮制出了一些答案；我们在曲颈瓶底发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经历几个世纪，变得繁琐复杂，形成日益庞大精微的系统，然而它们永远没法使我们超越自己。
我把整个身心给了你，满以为你会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哪知道你只准备过上几年。千千万万女人中的一个。有一天你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
你知道，认识你以前，我是一个死人，是你叫我活过来的，你离开我后，我又会成为一个鬼魂。
你没有一时一刻曾和我是同类的人，一切都是假的。
一个会死的人绝不会为你受我此刻所受的痛苦，也没有一个人会及得上我那么爱你。
两个会死的人相爱，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倾注了彼此的爱情，爱情是他们的本质。对你，这是一件偶然的事。
以后呢？另一个女人来救你？（这种爱情无法永恒）
努力去做一个普通人。对你来说没有其他得救的道路。
我知道人不是死在坟墓里的，埋在坟墓里的是一个内心痛苦的老妇人的尸体；但是玛丽亚纳，带着她的微笑、她的希望、她的吻、她的温情，伫立在过去的边缘上；我还看得见她，还能跟她说话，对她微笑，我感到曾使我变成一个普通人的这种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过一会儿，门要关上了，我愿意堵住不让它关上。应该不言不动，不听不看，不接受这个现在的世界；我躺到地上，闭上眼睛，使出浑身力量把这扇门撑开，不让现在来临，是为了要过去继续存在。
事情过去了，门已关上了，没有人在能跨过这扇门去。
我现在做什么？我站起来继续活下去？卡特琳死了，安托纳、贝娅特丽斯、卡利埃，所有我爱过的人都死了，我还是继续活了下来；我在这里，几世纪来没有变过；我的心可以一时为怜悯、反抗、沮丧而跳动，但是我都逐渐淡忘了。
一个会死的人可以拒绝继续走他的道路，可以把这种反抗永远持续下来，他可以自杀。但是我是生命的奴隶，生命把我往前推，朝着冷漠无情与遗忘的道路上走去。抵抗是徒然的。
随着玛丽亚纳的逝去，一个世界沉落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重现光明。现在，所有的花又变得一模一样，天空的五光十色也变得清浊不分，白天也只有一种颜色：冷漠无情的颜色。
第五部分
为人类、自由、进步、幸福而死，为卡莫纳而死，为帝国而死，为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未来而死，为最终不得不死而死，白白而死。
科学不会使人超越人的本性。
我俯身看阿尔芒，望着这张年轻、抑郁不欢的脸：他梦见了什么？他睡着，唐克雷德、安托纳、查理五世、卡利埃也曾这样睡过；他们都很像；可是对每个人，生命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只有本人才能体会。这么一个生命是永远不会重现的；在每个人身上，生命没有一点一滴不是崭新的。
我怎么能当他们的顾问呢？在他们眼里，生与死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吗？这是要由他们来决定的。如果生仅仅是为了不死，为什么要生呢？但是死是为了生，这不是荒唐的骗局吗？这不应该由我给他们选择。（福斯卡的态度转变）
应该让我感到活着，即使为此死也甘心。
共和国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准备战斗，但是获得的果实是什么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说的出来；但是他们相信，获得果实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他们准备好了要以血来换取。
我说过：“里维尔算什么？”但是安托纳觊觎的不是里维尔，而是自己的胜利；他为胜利而死，死的心满意足。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为了使自己的生命成为人的生命——不是蚂蚁，不是小飞虫，不是石堆。
我奔跑，我摆脱了过去与未来，摆脱了自己和嘴里这股厌倦的味道。某个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存在了：这座疯狂的城市，洒满热血，充满希望，是它的心在我的胸中跳动。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是活的。”可是立刻又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活着了。”
这是不公正的，勇敢或是胆怯都没有我的份儿。
他们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胜利，怕的是人民。他们自称共和派，但是他们要建立的共和国，跟这个腐败的君主政体没有区别。
我们行动的意义不用等待未来来评价，若是这样，人什么都做不成了。
对我来说，做一个人便是一件大事。
火刑架熊熊燃烧，两个奥古斯丁教士的骨灰风吹四散：“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安托纳躺在床上微笑。他们不是傲慢的人，也不是疯子，我现在懂了。这些人愿意选择生与死来完成他们作为人的命运，这是些自由的人。
路永远是有的，是些哪儿都到达不了的路。
我不是他们中间。这个未来，对他们来说，纯洁、平静，像青天一样高不可攀；对我来说，将会成为一个我不得不在疲劳中、厌倦中、一天挨着一天要度过去的现在。
在那里了，那个时代已经来了，今天就是未来。
“我不相信未来。”“未来总是有的。”
“我们所谓的天堂，就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得到实现的那个时刻。我们也知道，从那时起，其他人又有新的要求。”
“什么叫做想望，您不知道吧？”（活的太久了 失去了盼头）
“您称他们为这些人，您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他们。当然，我若是上帝，也有可能认为没有理由为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但是，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要跟着他们，为他们做些事，反对另一些事；今天我做这些事⋯⋯”
“从前我要卡莫纳获得自由，”我说，“就是因为我把它从佛罗伦萨、热那亚的桎梏下救了出来，它随着佛罗伦萨、热那亚一起灭亡了。你们要共和国，要自由；谁跟你们说，成功后不至于把你们引向更黑暗的暴政？要是一个人活的长的话，就会看到任何胜利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场失败⋯⋯”
“哦！我还有点历史知识，您说的我都知道。建成的东西总要崩溃的，我知道。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但是在出生与死亡之间是生命。”
“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就是人的一生瞬息即逝，因而在您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您已经在未来的深处，您看到现在这些时刻，都像已经属于过去了。过去所做的事如果只看到它们死亡、涂了香料的一面，就都显得荒诞无稽。卡莫纳在两百年间是自由和伟大的，在今天这点打动不了您的心；但是，对于热爱卡莫纳的人们，卡莫纳意味着什么，您是知道的。您保卫它，反对热那亚，我相信您没做错。”
“一个有限的未来；一个有限的人生；这是我们做人的份儿，这就够了。”
想望在我心中枯萎了，动作也在我指头上凝住了。
“有一天您会死去，我也会把您忘了，这就使任何友谊无法建立，不是吗？”“还是可以建立的，即使您把我忘了，我们的友谊曾经存在过，未来无法否认这一点。”
“您会把我忘了的整个未来，我不曾存在过的整个过去，这些我都能接受，因为它们是您生命的一部分；是您才有这样的未来和这样的过去。我经常想到这件事，我对自己说时间不会把我们隔开，只要⋯⋯只要您对我有些情意的话。”
我伸出手。出于爱情的力量，几世纪来第一次，不曾过去，不管未来我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在这里:一个得到女人爱情的人，一个命运奇异、还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碰了碰她的手纸。只要一句话，这层死亡的外壳即将破裂，重新喷出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浆；世界又会有一种面貌，又会有等待、欢乐、眼泪。
她羞怯的笑了一下，眼中还保留着一丝希望。贝娅特丽丝那张臃肿呆板的脸朝着烫金涂红的手稿。我以前说过:“我要使您幸福！”我毁了她比毁了安托纳还肯定。她在微笑，但是，为什么宁愿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愿看到她的眼泪呢？
人潮依然在这里，完整无缺的，死者在地下，生者在地上，相同的水花⋯⋯他们前进，他们朝着巴士底前进，朝着革命、朝着未来前进；暴政将被打倒，不久就没有贫困，没有阶级，没有国界，没有战争，没有谋杀；代之而起的是正义、博爱、自由，不久，机智将统治国界，我们的理智，一张白帆远飘天涯，人将获得闲暇、繁荣，他们将向大地索取财富，他们将建设巨大明亮的城市，我开拓森林，我披荆斩棘，在我手里抓得蓝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的地球上，道路纵横交错，阳光普照着新耶路撒冷，在那里，穿白袍的人交换着和平的亲吻，他们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在阴冷的店堂后间跺脚，他们坐在香气扑鼻的闺房议论⋯⋯
生命在卡莫纳，在沃尔姆斯，在根特，在明斯特，在巴黎，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一分钟，在活着的人，在会死的人心中燃烧。我在平坦的原野上踟蹰，用脚探索冰冷的土地，四顾茫茫，举目无亲，像没有冬天、没有花朵的松柏一样死气沉沉。
我知道连接世界于我的最后一根绳索刚才断了，这已不是玛丽亚纳的世界，我已不能用她的眼睛凝望这样的世界，她的目光已经完全隐熄了；即使在我的心中，她的这颗心的跳动也停止了。“你会把我忘了。”这不是我把她忘了，是她飘离了这个世界，而我又走不出这个世界。是她飘离了我。在天空下、水面上、大地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在任何人心中留不下一点痕迹；哪儿都不空，也没有少了谁，到处都是满满的。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一滴水也不缺。
今天。这两个字对她们有一种意义。对他们，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因而，也有一个现在。
就因为他们哭过，就因为他们此刻笑着，他们的胜利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未来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他们知道，明天他们又得重新开始坚持、拒绝、战斗；明天，他们又会重新开始的；今天，他们是征服者。
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蚂蚁，而是人，重要的是活着，是做征服者；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真理。
我没法冒着生命的危险，没法向他们微笑，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一个无处存身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往空中喷去，又溅落地上，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
尾声
太阳每天升起来，落下去。我进了疯人院，又从疯人院出来。发生了几次战争，战争以后，是和平，和平以后，是战争。天天有人出生，天天有人死去。
我做噩梦。我梦见再也没有人了，他们都死绝了。大地是白的。天空中还有月亮，照着白茫茫一片大地。我孤零零一个人，跟那只老鼠，那个受到天罚的小老鼠。人已经没有了，老鼠继续在永恒中团团打转。它这份罪是我让它受的，这是我最大的造孽。
可能这阵阵刺痛会消失的，火光也会熄灭的。（被说服，相信人生没有意义，生命的火光会熄灭）
译后记
人犯有原罪，要终生补赎；人人都是背着苦难的十字架生活在世界上的。法国哲学家卢梭在他的名著《爱弥儿》中说：“如果允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长生不老，试问谁愿意接受这件不吉祥的礼物？”
然而，有一个人接受了这件礼物。他祈求不死，他希望以不朽的岁月去征服无垠的大地，按照他的理智建立人间天堂。这个人出生在十三世纪的意大利，经历了欧洲近六百年历史的风云变幻，体验了个人的荣辱福祸，时而振奋，时而消沉，时而激昂，时而绝望，终于在漫长的生涯中明白永生乃是一种天罚。
人生虽然短促，谁都无法避免死亡，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潜伏者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浆，在出生与死亡之间的生命过程中，一旦得到诱发和机遇，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人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从历史的角度看，一时的胜利会成为日后失败的伏笔，一时的失败也可能是日后胜利的种子。从有限的人生看，一切成就还是具体而微的，胜利来临而失败未至的时刻人总是征服者，不管未来如何是奈何他不得的。福斯卡看到，有了这样的信念，值得人去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为了实现这样的信念，又值得人去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生命一代代往下传，人始终有爱，有恨，有微笑，有眼泪，充满了理想和希望。
萨特有一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在他看来，“人为什么存在？”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每个人再提这个问题时已经存在了。人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存在的。有意义的问题应该是：人是否愿意继续存在？争取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存在？也就是在存在的既定事实下去确定自己要成为什么。
萨特还说：“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homme est condamne aetre libre）人出生后处于一定的环境中，但是可以根据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判断做出自己的选择，采取行动。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因为任何选择不是孤立的；在为本人选择的同时，也影响到他人选择的地位，因而也应对他人负责。人做出选择，也即显示和确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人无法回避选择，因为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是英雄还是懦夫，都是本人自由选择的结果。萨特的意思是：人只是他自己试图要做的那么一个人；人不外乎是他自己行动的总和，也无非是他自己的一生。
《人都是要死的》是《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艺术注解。
波伏娃在自传体小说中写道：“萨特完全符合我十五岁时的想望；他是另一个我，在他身上我感到我所有的爱好升华到炽热的程度。我永远与他分享一切。⋯⋯我知道他再也不会走出我的生活了。”
波伏娃企图为存在主义的伦理奠定一个普遍基础：“自由是对各种自由的尊重。”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自己变成的。”
前车之覆居然难为后车之诫，眼前的胜利又隐伏着未来的危机。“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但是人心中自有一种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坚韧，使人永远走在希望和自由的道路上。从这点来说，福斯卡和卡利埃在洪荒般的大草原上寻找通往中国的道路，也许不是没有象征意义的。
无穷的岁月与旺盛的生命力相结合，是会有所发现的。只是发现的东西可能不一定是期望的东西。用一位评论家的话来说，全书叫人看来，“人的作为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无限的，而是无定限的。”